不知道別人是否也和我一樣。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形成了對于父母的相對穩定的看法。父親就是家里為我們樹立的榜樣。父親小時候幫祖母燒火,火都滅了,他還在看書;鎮里四月初一有大集,祖母給了他一點零錢讓他去買米糕,他轉了一圈回來錢還好好的,說省下來的錢可以買寫仿紙……諸如此類的故事祖母不厭其煩地說,我們也不厭其煩地聽。聽得多了,心里就生出了麻木而且厭倦的感覺,雖然明面上似乎還是覺得應該學習父親的樣子:用父親用廢的備課本做練習本,沒事了也會照著父親的字練字;考試時心里想著父親細心的樣子,所有題都答完檢查完也不交卷,還要在考試時間結束前再檢查幾遍。既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學父親的樣子,學的時候自然也就是三心二意的了。
母親的事情則是另外一番景象。母親成長中的事情我們知之甚少,她自己不提,父親和祖母也很少向我們說起。母親的一切在我們看來很神秘。直到母親去世后多年這種神秘在我和弟弟想來也依然如故。關于母親我們是在對她對我們的日常照料和管教的記憶中感知的。有時候這種印象也來自她與別人的交往。對我來說,還有一個認知母親的途徑,那就是從她象山一樣向我傾來的訓斥和責罵中,我知道母親不是一個溫暖可親的女子。弟弟也在他記錄母親生命中最后時刻的文字中使用了“智慧、威嚴”這樣的字眼。在我和弟弟日后的回想中,是母親給了我和弟弟對于未來的憧憬和向往的基調。也許就在看似沒有身教的傳承中。
在母親最后的日子,家里沒有了先前會有的那種鎮定和溫暖,而籠罩著無法驅趕的不祥的慌亂。那種慌亂,恰似后來家中多年里應陣的號角。它由父親吹響,在我們姊妹間嗚咽。母親帶走了我們生活中的安詳。代之以多年難以穿透的凝滯般的沉默。嗚咽的號角似有似無,催促著我們將所有的其他都擱置了。生活中沒有與旁人的交流,沒有正常的對人情世故的觀察和揣摩;沒有自然、朋友、舞蹈,流行歌曲和電視里熱播的連續劇。只有功課、學校,和那些只在書本上見過的崇高人物。遠方,大海、沙漠,一望無際的天宇和蒼茫無邊的大地,還有承載著那些偉大人物的夢想的大都市,能想到的世界都在書的另一端。除此而外,沒有更好的向未來和遠方示好的方式。至多,跑一趟學校背后的土塬,吐一口青春的窒息。弟弟僅有的幾個塑料皮的筆記本記滿了由這樣的日子溢出來的感覺。
父親匆匆忙忙,趕著一個又一個他的目標。我們跟在他身后,三個沉默的少年;還有上完班就緊張地操勞著家務的繼母。祖母端坐在圈椅里,像一尊佛。被傳誦的“文明家庭”。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盡管父親不知道,家里其他的人更不知道。盡管別人也都沒有看出來。問題顯然早已經存在,只是我和弟弟都不知道。不只是那么簡單,不只是因為遇到了一點點挫折,我們就被從按部就班的生活中被甩了出去。被那看起來動人的沉默包裹著的不適和壓抑幾乎不用費力,就大踏步地跨進了我們成年后的生活。一直如影隨形般在我們身上的不適和壓抑成了我們生活的主要內容。我病了,弟弟也病了。是那種在那個時候難以向人說起的病。一切都垮塌了。曾經的夢想,令人熱血沸騰的遠方和未來。這些年來支撐著我們的努力的心勁也一起遠去了。
那些年里被擱置了的事物沒有饒恕我們,它象個多年懷恨在心索要舊賬的債主,不僅將我和身無長物的弟弟擊倒,連父親也沒有放過。父親從不知所措,到手忙腳亂;我和弟弟不知道怎樣償還它索要的東西,父親跟在我們身后,用他那言不及義的勸說,省略了中間過程的對策,用渾身解數連連招架。即便這樣,父親也永遠地失去了他的兒子。我失去了跟我有著共同回憶、可以探討無法與另外的人言說的過去和將來的弟弟。
從那些噩夢般的經歷中回過神來時,已經到了喜歡回顧往事的年齡。母親常常被我帶著功利心回憶。她起初被設想成因為對待我過于嚴苛而使我的自信的火花被過早掐滅的女巫;后來又是會使我的一切不幸消失的家中的精神之魂。我喜歡回憶父母親在我們躺著的炕頭談論“暴露文學”,談論《人妖之間》。我已經想不起來母親對于父親給她進行的講解是怎樣反應的了,那情景卻被我當做我們家那時間幸福生活的經典鏡頭。到后來,光是回想已不再能滿足我。對母親的回憶終于使我忍不住要跟人談論她,也談論那顯然已經將我吞噬的奇怪的生活和經歷。
但在我們家里,母親是平日里不能提起的沉默。母親這個人,連同她身上發生過的事情,都隨著她的逝去成為了過往。我只是在祖母有時候說起我象母親時感到母親的存在。弟弟離開后,我整理他的日記,也曾看到他說祖母向他提起某某日是母親的祭日。沒有祭奠的祭日。我們與母親之間看不見的血脈變得愈發蒼白淡薄了。那種血脈卻似乎以我們不能覺察的方式緊緊地將母親和我們聯系起來。
祖母已經過世了,弟弟也離開了,唯一能與我談論起母親的人就是父親了。與父親談論母親常常讓人覺得父親說出來的和我感覺到的隔著什么,遠不像我從前跟弟弟談論母親,我感覺我跟弟弟說的是我們的母親,而不是另外什么人。父親說,母親“很任性”。這讓我覺得很奇怪,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這樣說。對于這句話,我一直將信將疑,無法將父親的結論用到他試圖表述的事情上去。
想到母親,常常想起環繞在母親周身的事物。那是什么,我好象說不清楚,但我確信它存在。母親一生有很多未曾實現的夢想,比如說她想考大學,比如說,想學完高師函授的課程,比如說,我曾聽到過她對她的朋友說過,她希望有一天把自己的經歷寫下來……這些,都沒有能夠實現。環繞在母親周圍,將母親變得神秘的事物確乎不僅僅是這些,這些似乎都太有形、太具體了。母親不是一個成功的人,哪怕是在她的民辦教師生涯中。我曾親眼見過母親那些成功的同事,她們和母親是不一樣的。與她們相比,母親顯得不那么現實,雖然母親并不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人。母親的確給我講過居里夫人的故事,確切地說,不是講過,而是在我小時侯,母親專門給我買來有關居里夫人的小人書,給我看過居里夫人的故事。她說,象居里夫人那樣活著才叫真正地活著。就象母親在我小時侯給我買來或訂閱的其他兒童讀物一樣,我知道她不是無緣無故的。母親總是責怪我不懂事,不開竅,她大概從來就不曾知道,我對于她給我帶來的事物的誠惶誠恐。我是把那些看得過于神圣而在它們面前噤住了。回想起來,母親對于我一直是不滿意的,我能想起來的母親對我比較滿意的只有兩件事。一個是在我小學一年級結束,母親給我補課,希望我跳過二年級直接上三年級。可能我那個時候的狀態比較象我母親希望我有的狀態。我記得母親在我將練習本的角角落落寫得滿滿當當時給我說,不用這樣節約,譬如房子,為什么不剛及頭頂呢,因為人還需要在其中感覺到美和舒服。另外一件事就是小學五年級時,我參加縣上的作文比賽獲了獎。母親沒有直接對我表示過滿意,是我從她對我的態度中感覺出來的。那個時候,我感覺我和母親是可以交流的,我成了一個能站在母親面前而且可以說話的人。其余的時候我是不敢站在母親面前的,我總覺得自己不配母親那樣期望,我不敢面對母親。母親感覺不到這些,她感覺到的是我的玩劣和沒心沒肺。我后來的人生也被這樣分成一段一節,大多數時候我知道我都是不配站在那些真正的人面前和他們平等交流的;而那些能夠站起來的時刻我又都只顧低頭忙碌,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幾乎沒有真正平等地跟那些我心生敬仰的人的交流。所以他們對我的激發更多就是隔山打牛,都是間接的。這就更使我覺得我難以面對母親;母親去世后,我多年都不敢見母親的故友。母親一定不知道,那些她對我心心念念的教誨我能記起來的頂多只是一鱗半爪,但那種味道、那種感覺多年來使我喘不過氣來;我甚至常常在想到那些時有一種想昏睡過去的欲望,因為我知道我醒著的時候無力面對它們。成年后對于我,活著本身就是成問題的。大多數時候,我覺得我不配活著。這些感覺,從前不能跟母親說,后來有時候我能跟弟弟交流一些,弟弟走后,這些又成了壓在我心底的磐石。父親看不到這些,她只是覺得母親在一些事情上不像他那樣有計劃、有定力、能吃苦。比如母親的高師函授課程,如果母親能把家事撇開一點,如果母親在平日里能花些功夫在功課上,大概也不至于到最后沒有時間通過考試了。父親的我的母親和我跟弟弟的母親仿佛不是一個人。大概父親的認為我母親任性更多的是這種這類的事情吧。
怎樣活著才叫真正地活著——母親對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實際上也是母親對她自己提出的問題。母親用她一生,用她四十多年的人生來回答這個問題。母親在讀中學的時候,作文曾經被選到當時省上出的作文集子里,她大概從那個時候就萌生了以后想寫作的念頭。高中畢業學校里保送她上中專她不上,她想考大學,學中文。但母親沒有能夠考上大學。以后的人生何去何從,那個時候起就成了母親時時拷問自己的問題。那時候的農村里,她沒有更多的選擇:結婚、成家、生孩子,但她想要一個不一樣的家。于是母親在結婚當天,在客人們都散去之后,鄭重其事地向祖母提出來自己要當家。這件事給祖母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以致以后多年提起這件事她還憤憤不已。這件事也使母親跟父親那邊的親戚結下了梁子,直到母親去世都沒有緩和。我一直感受著母親與父親那邊的親戚的尷尬。過年祖母的娘家待客的那一天,母親是不去的,太小的時候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等我能記事時,就是派遣我或者弟弟去,由父親帶著。母親掌管的家是一個真正半邊天的家。父親是父親那邊的親戚們的楷模。有一次,父親家里的一個親戚對我說:你長大了能像你父親那樣有本事就好了。父親對他們有著深厚的感情,父親現在八十多歲了,他常常對我回憶起他小時候和他的親戚們的事情。而母親還在人世的時候父親家的親戚于我們是陌生的。來往于我們家的都是母親那邊的親戚。他們幫著看護我們,幫著種我們家那幾畝責任田,往來于鎮上趕集的時候,也會在我們家歇歇腳。他們都很熱愛我母親,尊重我母親,我母親去世后多年提起母親還會傷心。父親的一個表姐,曾在我母親去世后不久在我們家中看到我喊叫,蔑視地對我說:跟她媽一樣,吱哩喳哇的。我知道她所說的我母親根本不是真正的我母親,她根本就不了解我母親。我后來想到,她從只鱗片爪的事件中了解到的母親,加上了她從自己的感受出發的想象,那個人就不是我的母親。她看不到母親帶給我們的那個夢,那些左右著我,左右著弟弟,規定了我們人生走向的夢。這一點,祖母是看到了的。她看到了母親的硬,看到了母親不隨和,也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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